甘薯签记忆
散文  2015年04月27日  阅读:502

有位朋友从嘉义乡下,寄来了一大袋自己所种的甘薯,表皮粉红,肉质金黄。由于数量不少,妻子怕放久了会发芽或腐烂,所以拟趁着高雄阳光普照的阳春季节,将它们制作成甘薯签,以利长时间的保存。

初闻“甘薯签”这三个字,顿时让我倍感亲切,这个属于农家生活的过往记忆,业已匆匆流淌过了四、五十年的时光。甘薯签之所以会让我感觉亲切,乃是因为它曾经伴随我度过那段艰辛的物质缺乏岁月,成了童年阶段的一种特殊印记。只是没有想到,在经过这么多年岁月的消蚀之后,竟然还会意外地在这个台湾南部的都会城市中,再度被人提及,重新又被唤醒。

妻子认真地剉制甘薯签条,而我则负责将这些甘薯签拿到楼顶,以便借着春暖阳光的直接曝晒,让其成为黄韵色泽的甘薯签干。为了让这些甘薯签能够在一天之中晒干,因此必须每隔一段时间,前往将其翻动。在这上上下下、来来回回之中,童年乡村晒甘薯签的场景,似乎又重新出现在眼前。虽然尘封的记忆已经有些朦胧,但是忙碌的身影却仍印象深刻,无论是在白天的甘薯田,或是夜晚的自家庭院……

在那个物质缺乏的年代,甘薯在台湾,是稻米之外的最重要粮食作物。当时,我家虽然也栽种稻子,但是在缴税和还债之后,往往稻谷业已所剩无几了,无法支撑众多家人整年餬口的需求。因此,栽培容易的甘薯,也就自然而然成为我家平日三餐的主食。这种艰苦的生活状态,一直到我小学毕业之后,情况才有所改善。

回顾过往全家食薯的现象,就犹如那张荷兰画家梵谷(Vincent Van Gogh,1853~1890),在1885年暮春四月所绘的《吃马铃薯的人》(The Potato Eaters)油画一般,是欧洲穷苦人家的主食。虽然,这个在一盏微弱油灯映照下的祖孙三代食薯人家,桌上的主食是自家所种的整颗马铃薯,而非整碗呈现咖啡色泽的甘薯签。然而,那份在农忙之后的晚餐时分,全家一同围桌聚会的温馨场景,却是不分中外、不论时空,总是那么的熟悉而令人难以忘怀。

甘薯,又名蕃薯、红薯、地瓜,顾名思义可知它并非原产于中国地区,而是从外国引入,是常见的多年生草本双子叶植物。其叶片呈现绿色或紫色,茎蔓细长而匍匐地面,每节都可长出新根嫩芽,后期会花开紫红色喇叭状花朵。它通常以茎繁殖,栽培容易,抗病虫害强,几乎任何土壤都可全年生长。甘薯可食用部分为块根,与马铃薯的块茎有别,肉质大多为黄白色、黄色或橘黄色,目前也有紫色的,犹如紫色山药一般。除了主要供作食用之外,还可以制糖或酿酒、制酒精。

由于甘薯全年都可生长,对于土质的选择又低,而且几乎全株都可利用,因此自然成了旱作季节的重要作物。每逢秋末初冬,在稻子收割之后的枯黄土地上面,便会再度出现一垄一垄由水牛所犁成的梯形土垄。在利用人力扦插甘薯藤之后,点点的甘薯新绿,将会逐渐为这片原本疲惫的土黄色冬季视野,增添无尽鲜活的绿意生机。

甘薯的需水性不多,很适合旱作栽培,在成长的过程中,很怕水灾和霜害。大雨过后,如果数日积水无法消退,不仅造成甘薯藤枯黄落叶,甚至已经成形的块根,也会因长时间的泡水而腐烂。寒流过境,严霜降临,则叶片、新芽将会因被冻伤而变成焦黑一片,虽不致于因之整条藤蔓死亡,但是其原本的蓬勃生机,显然业已遭受极大的斲伤,想欲让其再度起死回生、萌发新芽嫩叶,可得要经过一段时日的静养生息才行。

采收甘薯之际,得先行将土垄上面的甘薯藤,先行用镰刀割下并予以移除,这些甘薯藤枝叶,一般都是做为牲畜饲料之用。由于采收的甘薯藤蔓数量不少,除了留下一部分让牲畜生食之外,大部分都会将其切成一小截一小截的,晒干后贮存备用。因此,采收期间的充足日照,对于农家而言是相当重要的。因为紧接着的甘薯签曝晒工作,也完全得靠阳光的充分帮忙与成全的。

在那气象预报准确度不高的年代里,采收甘薯有时也是一种冒险,因此农人大概都会有着一些自行观测天象的基本能力,以资相互搭配判断。当然,这种观察天象藉以预测天气好坏的方式,完全是靠先人的智慧传承或是自我经验的累积而来。其观测的准确度如何,虽然尚有很大的思维空间,但是在我的童年记忆中,有时似乎也算是蛮准确的。

以前采收甘薯时,完全得靠兽力犁开土垄,而后再用人工采集甘薯。由于甘薯不耐久藏,而且在潮湿的空气中也容易发芽,因此除了保留一些新鲜者外,其余大概都得制成甘薯签,靠着阳光曝晒让其干燥,以利长期的保存。早期都是采用人工操作方式,将整颗甘薯剉成一条一条的甘薯签,不仅速度缓慢,常有受伤之虞,而且也是颇费人力的,后来改用机器剉签,堪称是一大进步、功德一件。

以人工方式剉甘薯签,大体上都是在自家的庭院中进行。白天,往往是一边剉签,一边有人收集曝晒;晚上,则是大家聚集在院子里,凭着微弱的灯光,共同将一堆堆刚采收的甘薯剉成签,以利隔天清晨的曝晒。虽然在夜晚的庭院中,晚风习习、露水飘浮,但每个人却总是汗流浃背、手肘酸痛。

改成机器剉签之后,往往一牛车的甘薯,在十几分钟之内就可完成,真可说是省时省力。因此,在前一天就必得将所有欲剉签的甘薯,全部整理妥当,并尽量集中成堆,以利隔天清晨能够就近以畚箕等盛装工具,将成堆的甘薯尽速送进机器里面,因为机器剉签的费用,是依时间多寡而收费的。

由于采收的甘薯数量大,往往需要借用寺庙庙埕或大型广场,所以夜晚就得有人负责看守。而在牛车旁铺上草席、挂上蚊帐的简易露营方式,就成了童年生活中相当温馨的记忆。乡村的夜晚,除了农忙时节之外,九点之后家家户户大概都已经熄灯就寝了。在这静寂的大地中,除了微风轻拂之外,就属蛙鼓虫鸣之声了。这种来自大地原野的天籁乐音,往往得到了夜半三更时分,才会逐渐沈寂下来。

躺卧在这视野无垠的穹苍之下,以大地为床,以天空为被,思绪也不禁随之而无限扩展起来。仰观漆黑天空,细数天上繁星闪烁;静听宁静大地,耳伴田野蛙鼓虫鸣。让原本一天的疲惫,似乎在这有情的时空氛围中,瞬间化为乌有,并消失得无影无踪。怀抱着甜甜的心灵梦境,沈浸于淡淡的大地情怀里,一夜好眠无梦,直至清晨露浓的拂晓时分,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苏醒。

此一特殊的氛围场景,倒让我不禁回忆起了2011年八月慈济在台湾高雄、台北、台中、彰化四地,所举办的二十四场次《慈悲三昧水忏》经藏演绎来。从阳春三月,到孟秋八月,历经了半年时间的辛勤准备和演绎,汇聚了社区大众的纯真善念,微渧先堕,以淹欲尘。虽然那一年西太平洋总共生成了二十一个台风,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侵袭台湾,因为台风不是远远就转向他去,就是从南北周遭海洋擦边而过。

在经藏演绎的〈序曲:一性圆明自然〉中,有着这么一段偈诵文──“夜阑长空灿烂,银河繁星点点。四时昼夜循环,法性天地人间。蠢动含灵多样,同生同息同眠。静寂法界充满,一性圆明自然。”此种天人合一的自然胸怀,和夜宿广场牛车旁的童真心情,两者之间颇有相似雷同之处。只是,在长期蛰居于车水马龙的繁华城市之后,不仅蛙鼓虫鸣之声,早已远扬难以听闻,即使是原本繁星点点的灿烂长空,也在重重光害的干扰之下,不复再现。

甘薯剉签之后,必得以篮筐或畚箕,将潮湿的甘薯签,移送至曝晒地点,并且以手将之均匀地撒布在地面上,不论地面是砖头水泥结构或是原始泥土硬地皆然。当然,撒铺甘薯签的密度和厚度,往往得视天气晴朗的程度而定。如果当天清晨露水凝重或有淡淡晨雾,那么那一天一定会是个晴空无云的艳阳好天气,也正是所谓曝晒甘薯签的绝佳时机。

为了加速甘薯签的干燥速度起见,必得每隔一段时间,就以扫把将甘薯签予以翻动,而翻动的时间间距,也是依循着天气晴朗的程度而有所差别。因为受制于有限的场地空间范围,通常铺撒甘薯签时,不可能仅是薄薄的一层而已。一般而言,阳光的炙热度愈低,则愈需勤加上下翻动,以便让所有的甘薯签,都能够有均衡接受阳光直接曝晒的机会。

由于广场空间曝晒的面积较大,因此往往会发生前一回的作业尚未结束,而后一轮的翻动工作就已经展开的情况。那种在晴空烈日下,全家出动,头戴斗笠,手拿扫把,低头挑扫甘薯签的辛勤画面,可谓是一幅人间至美的农村生活图景。而此一温馨的图景,也只有唐朝李绅的〈悯农诗〉──“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;谁知盘中飧,粒粒皆辛苦”,所可堪拟描绘与形容其中的辛苦了。

随着社会的逐步转型,农村生活的片片记忆,已慢慢淡出于匆忙的日常生活步调之外。只是,在人类的时光长河之中,历史永远不会被磨灭,只是人心业已逐渐淡忘而已。而那童年记忆中的晒甘薯签往事,也将会随着上一代人士的逐渐凋零,被迫封存于历史的典籍之中,成为后人从事研究的素材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