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出大山
散文  2015年06月02日  阅读:502

回眸前尘往事,如果当初没有考上台南师专,没法在国家公费的补助下,朗朗于学校的红砖楼宇之中,潜心编织五载的红楼梦(注1),现在的我,不知会是怎样的一个模样?

在我的童年记忆中,成为一位基层教育的小学老师,一直是父亲对我的殷殷期盼。这个父亲未竟的教师心愿,却从未在我的脑海之中淡化或远扬,反而成了一股无形的激励力量。也正因为如此,它让我在不知不觉之中,走上了这一条杏坛之路,从小学到大学,绵绵四十年的岁月,就在学校与学生之中匆匆掠过。

回首在那遥远的台湾日据时代岁月里,拥有着第一名国小毕业生光环的父亲,就因为家庭兄弟的反对,无法继续深造,不得不放弃当老师的心愿,返家务农挑起生活的重担。面对此一人生的重大挫折,身为独子的我,着实有必要尽心戮力,替父亲完成这个心愿。虽然,当我如愿考上师专时,父亲却已于一年前就撒手西归了。

这是一个两代之间企求“走出大山”的故事,虽然从外在的环境视野之中,我的家乡并未有任何的山脉环绕。但是,这无形的绵延大山,却在我的成长过程中,始终一直存在我的心头。它曾经迫使我不得不费尽心力攀山越岭,以便探寻那未来发展的可行之路。如今蓦然回首,这座大山,却也变得温馨处处,让人回味无穷。

第一次看到“走出大山”这个名词,是在多年前台湾“大爱电视台”的一个教育专题节目。这个专题描绘大陆西南的贵州山区,穷乡子弟如何努力读书,企求走出大山、迎向山外世界的故事。贵州罗甸县,是中国大陆国家级贫困县,十多年来慈济基金会在此济贫、助学,陪伴了无数家庭走出大山,直到今天,慈济志工仍在努力,为改善民众家境而奔走。

无独有偶,台湾近年来也一直关注乡下农村子弟,能否考上一流大学的课题。一篇《联合报》〈关注明天,别把弱势孩子挡在高墙外〉的社论(2015.5.18),揭橥弱势学生透过升学以求向上流动的机会,却被挡在顶尖大学所筑起的无形高墙之外。因此,在经过二十年的大学多元入学试验过程中,社会上一直有着呼吁恢复公平联考制度的声音,而且几乎从未间断过。

如果当初我不是凭着自己的实力,透过多元入学管道倡导者口中所不屑的“一试定江山” 之升学制度,以入学考试的成绩,通过初中、师专、大学、研究所入学门坎的话,现在的我可能也会如同那群被制度挡在大学高墙外的农村子弟一般,永远进不了顶尖高等教育的堂奥,说不定还会跟随着乡人,走上父亲那条务农之路。

我的家乡台南,地处于一望无际的嘉南平原。遥远的东方,绵延纵贯的中央山脉,除了偶尔会在清晨时分,依稀出现在天际云端之外,平原的西边,则是浩瀚无垠的台湾海峡。在这高山与大海之间的宽广平原,过去遥远的历史时光中,应该是由海洋逐渐冲积淤塞而形成的,这其中并没有任何一座大山或小山横亘。看惯了平坦的平原地形,其实小时候,我是多么盼望我的家乡附近能有一座山,甚至是一处高低起伏的丘陵地也好。

中国大陆的贵州,有将近百分之九十七的土地是山地,地质属于石灰溶岩,难以涵养水分,因此多数居民生活过得非常困苦。2005年,联合国粮农组织(FAO)的研究人员,花了一个月的时间,在贵州黔南地区进行脱贫调查计划。但是,最后得出的结论却相当令人沮丧──“这里不适合人类居住!”抬头仰望,天无三日晴;低头俯视,地无三里平;对照镜子,人还真的没有三两银。

但是,慈济基金会创办人证严法师,并不认为贵州长期的穷困,就应该永远是贫穷。“只要有心,把握时间、空间,和合群众力量,就能扭转苦难人的困境。”这一句话,成了鼓舞慈济志工、地方官员与山村百姓们最重要的一股动力。自2000年以来,慈济人在当地政府的协助下,援建了九个移民新村,同时也在较穷困的乡村援建学校。每年提供丹寨、花溪、紫云、罗甸等县,数以千计的贫困学生助学金,帮助这群偏乡学生走出大山。

镜头从贵州转回台湾,如同贫困学生的助学金一般,我从师专阶段起,除就读大学夜间部外,包含研究所的硕士班、博士班,一直都是享受着政府的公费(免费)待遇。当时,就读公费的师专,一直是贫困学生的首要选择,而农家子弟的我,自然也不例外。虽然,那时候“佛教克难慈济功德会” (註2)才刚成立,并没有所谓的助学金,但是政府的师范生公费制度,就犹如慈济对贵州贫乡子弟的助学一般,让我能够有机会走出大山,迎向崭新的未来人生。

一份助学金,影响的可能是一个人的一辈子。慈济长年来在贵州提供贫困学子助学金,罗甸一中的张老师,就曾是受助的学生之一,他从师范大学毕业后,选择返回家乡罗甸,在高中任教。而高中时期刻苦求学的回忆,点点滴滴汇聚心头,化为他为大山孩子点燃教育希望的最大动力。因为他的爷爷曾经跟他说,“你从这个地方出去,从大山出去,你就要把这些大山的孩子也带出去!”

犹记得师专毕业之后,我离开了故乡台南,被分发来到一处高雄的偏乡浅山地区任教。该处土壤贫瘠、竹林处处,有些学生上课必须走上一个小时的山路,才能到达学校。然而,我却发现,他们除了雨天溪水暴涨之外,并没有任何一位学生任意缺课。他们这种求学的精神与毅力,的确令我这位刚刚初出茅庐的教师相当钦佩,也因而激发了我协助他们走出大山的那股教学热忱。

石头山上的脱贫梦,点燃大陆贵州的世代希望;而类似的场景,也同样出现在台湾的高雄山区,只是这里的石头似乎并没有贵州那么多,而土地也没那么贫瘠而已。苏轼〈题西林壁〉云: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。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因缘果真是不可思议,总会在山穷水尽疑无路之际,又见柳暗花明又一村。只是,在当时,我们是如何来看待这些逆境与险阻而已。

因缘师范公费制度,点燃绵绵杏坛教育梦;缘于慈济济贫助学,贵州子弟走出贫瘠大山。山路迂回、山径寂寥,不同的人生大山,相同的心灵因缘。走过了迂回与寂寥,回眸来时路──茵茵翠草遍地、处处花香盈野,眼前的景象,似乎变得不一样了。

为偏乡孩子,点一盏希望之灯,给他(她)们一个希望的未来……

注1:台湾省立台南师范专科学校(台南师专),现已改为台南大学,大门入口处,有一栋由红砖、钢板所建构而成的四层“红楼”建筑,是学校行政和教学中心。这些砖头是来自日据时代,由日本开往台湾船只的压舱砖,因此学校的红楼建筑,在日据时代成立的台湾高校和中学,至今依然处处可见。

注2:慈济基金会,当初原名为“佛教克难慈济功德会”。1966年的台湾,是个经济正要起飞的年代。时年二十九岁的证严法师,在台湾贫穷的“后山”(台湾东部)花莲,克难地将“慈济”组织起来,慈济也可说是“走出大山”的一个鲜明事例。三十位花莲当地的家庭主妇,每天节省五毛买菜钱,存入竹筒里,证严法师不收妇人们一个月十五元善款,旨在启发日行一善的心念。走过四十九周年,明年(2016)慈济将迈入第五十个年头。而慈济与大陆的首度结缘,则是在1991年的“华东大水灾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