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至,遗落寒冬的幸福
散文  2015年12月31日  阅读:545

岁月轮转,生肖更迭,一年匆匆又飞逝,感觉似乎才刚刚过完农历新年。

每一年岁次更替之际,人们总会上演一出“检讨过去,策励将来”的戏码,只是它的成效,却常常在时光的快速奔驰之中,随波逐流、烟消灰灭,徒然留下无尽的叹息。

虽然如此,但在这岁末寒冬的跨年时分,一股来自中国人特有的暖流,却总会在这冰封的情绪之中,悄悄绽放、逐渐渲染。而那份遗落在人间的幸福,流过了艰困的岁月,见证着历史的足迹,虽然在这物换星移、崇尚新颖的年代里,依旧温暖着我那颗早已驿动、漂泊的游子之心……

轻轻翻阅童年的记忆簿,在中国传统的二十四个节气之中,“冬至”堪称是最让我期待的。

因为,在那个一年难得吃几顿白米饭的穷困年代,虽然家境清苦,但在冬至节气的前一天,父母还是会依照传统习俗,设法准备一些糯米,在自家的庭院里,以石磨磨浆。前人有诗云:“家家捣米做汤圆,知是明朝冬至天。”正是描写着这一年一度的冬至场景。

这个放置于庭院一隅的石磨,曾经伴我走过童年的悠悠岁月,虽然在一年之中,使用的次数屈指可数。但是,在每年的除夕、清明、中元等重要节庆日子里,这个石磨的周遭,也俨然成了邻居临时的聚会场所。人群熙来攘往,磨声人声杂陈,为这原本恬淡平静的农村生活,带来了另一道美丽的人间风景。因此,为了迎接这络绎不绝的人潮,父亲总会在事前先行将石磨清洗干净。

当天,在石磨流出口处,会有着一张被倒置的小矮凳,上面挂着一个白色的米袋。待糯米被磨成浆之后,这些涓涓细流的米浆,便会自动流入米袋中。此一景象,就犹如一道白色的飞瀑,从崖壁凹处奔流而出,飞落于湖泊中的景象一般。只是那时的我,欠缺沈复《浮生六记》中的那份悠闲情怀和宽阔视野,而只能在一旁静静观赏大人们忙碌的场景而已。

待米浆注入布袋一定数量之后,这个布袋的袋口就会被扎实,放入事先已经备妥的炉灶灰烬里面,希望借着干燥的灰烬,将米浆内的水分吸干。而这些原本被当成肥料的黑色灰烬,必得在事前清理炉灶时,先行予以搜集备用。在这吸干米浆水分的过程之中,必须每隔半小时左右,从外面将米浆翻搅一次,并将把外头潮湿的灰烬予以移除,以便让米袋中央含水分较多的米浆,能够尽量贴近米袋周遭的干燥灰烬。

如此反复进行多次,一直到米浆达到适合搓揉的程度为止。其实,这些汤圆的糯米素材,如果水分过多、硬度不足时,则不仅容易黏手,而且也难以维持圆滚滚的格局;但是如果水分太少、过干,却容易碎裂而无法成形。因而,在这过与不及之间,的确得有着一番经验的思维和敏锐度才行。

因为,所谓的“汤圆”,取其圆形象征,寓意着年终团聚,代表着家人团圆、事事圆满之意,所以务必要有着圆满无瑕的形象才行。当然,这些糯米团,如果水分太多,则得再度放入米袋之中,另行以灰烬吸水处理;而如果已经过于干燥的话,则方法就比较简单,只须加入一些水分,再次予以搓揉即可。

在以往的年代,想要吃汤圆,则只能等到冬至时分,而现在却是随时都可以在小吃店吃到。只是这种的汤圆,已经成为生意的工具,完全没有了一丝年节的气息了。而且商家为求快速,往往将米团揉成一长条,而后以菜刀将其细切成一段段的,此种变形的汤圆,虽然商家会加入很多的内容佐料,但是似乎早已失去了那种圆形细致、单纯清澄的中国人文风华了。

排除米浆中的过多水分,除了采用灰烬吸水的方法之外,其实也可采用压迫的方式处理。在以往的农耕年代,由于一年只能吃到一次的汤圆,因此每个家庭都会刻意准备多一点的数量。因此,在研磨的米浆时,往往都不会只用一个白布袋,尤其是在农历春节要蒸年糕的时候。

此时如果仅是用灰烬吸水的方式处理,不仅灰烬耗量颇大,而且在时效上,也可能无法完全胜任。因此,随着煤炭、电器和瓦斯的利用,在缺乏足够可用灰烬的情况下,以木板、竹截、石头等器材,将水分压榨出来的方式,乃成了一道可资选择的替代方案。

这种方法,是将数个盛浆的米袋,同时放在板凳等平面器具上面,而后在米袋上头放上木板或竹截,而最上面则是压上几块大石头。利用这些大石头的重量,将水分慢慢挤压出来。当然,过程的搅拌、搓揉,与采用灰烬的方式是完全相同的。

只是,不论采取何种方式,这些准备搓汤圆的糯米团,都必得在傍晚时分完成,以备晚餐之后的使用。

夕阳西下,夜幕低垂,在这寒冬的十二月份,太阳直射南回归线附近,北半球的黑夜似乎来得特别早,下午的五点多,太阳就已经下山休息,天色也慢慢暗了下来。而在这冬至时分,可说是白昼最短,黑夜最长。

随着黑色薄幕的笼罩,在空旷的田园原野之中,群群飞鸟凌空归巢,辛勤的人们也逐渐返家,白天那番繁忙的景象,也渐次在夜幕低垂中沈寂了下来。只有几只冬虫的嘶嘶鸣叫,悠悠划破夜空里的寂静而已。这就是农村不变的生活场景,总是依循着太阳的起落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

夜晚,可说是农村最幸福的时刻,无论是在炎炎夏日或是隆冬季节皆然。在一天的田园劳累之后,终于可以让农人得到短暂的休息时光。夜晚,尤其是在夏夜,由于屋内闷热,庭院相对凉爽,因此在夜空繁星下的院子,乃成为晚餐以及家人闲话家常的场所。至于寒冷的冬天,大厅反而成了大家聚会的场所,而在这冬至的重要时分,自然也不例外。

在冬至的前夕,晚餐过后,大家一起收拾了碗筷、擦好了桌子,搓汤圆的年度大戏,就立即在小孩的期盼中展开了。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糯米团,经过一番的搓揉之后,全家人团团围坐,搓着红、白双色的汤圆,一边闲话家常,一边将搓好的汤圆,有秩序地排列在大型竹编盘子器具上头,让其在寒冷气温中逐渐干燥、定型,以备明天清晨煮甜汤圆时之需。

在记忆之中,我家的汤圆是非常纯粹,没有包任何馅料的,只是为了增添一些年节的气息,所以会有一部分添加红色染料,而成为粉红色汤圆而已。一般而言,把汤圆造成红色与白色,系寓意于阴阳交泰之意;而汤圆有馅料者用作祭祖,无馅料者则用以祀神。除此之外,民间亦有一种“晒冬米”的习俗,水洗白米之后,在冬至日的阳光下曝晒,以便留给日后有病者煮粥食之用。只是这个晒冬米的习俗,在我家似乎从未见过。

记得当时年纪小,我特别喜欢搓这种红色的汤圆,可能是因为颜色较为鲜艳,而且过程富有变化的缘故。制作红色糯米团,都是由父亲亲自调制,他在国小毕业后,曾在糕饼店待过一段时间,因此做起来可说是得心应手。而小小年纪的我,就只是挨在父亲的身旁,瞪大眼睛仔细观察这种揉米团的动作而已。

最初,父亲仅是先行取出一块掌状大小的白色糯米团,加入一点点的红色色素,将其揉成粉红色块状,而后再逐渐添加白色糯米团或红色色素,直至所需要的量即止。父亲这种渐进、有步骤的做事方式,从小我就感受良多。当然,这种潜移默化的教育方式,也绝非仅止于制作汤圆这一项而已,其实包含田园野地、植栽生态等等,类皆如此。

在搓汤圆活动结束之后,就是准备就寝睡觉,等待明天清晨的拜神祭祖了。父母亲此时都会刻意地告诉我们,今晚搓汤圆的手不能洗,因为它有保护双手在寒冬中不龟裂的作用。至于真正的效果如何,我们则不得而知,只会乖乖地遵照父母亲的话,带着淡淡的糯米香以及甜甜的微笑,一同上床睡觉。

只是,不知怎的,那一夜似乎是特别的漫长,在无数次的辗转反侧之后,依旧盼不到清晨黎明的鸡啼声……

在台湾,冬至称为“冬节”,汤圆也顺理成章被称为“冬节圆”或“圆仔”。在祭祀完毕后,全家一起食用,称为“添岁”。台湾有一句俗谚──“冬节圆仔食落加一岁”(意即:吃了冬节汤圆,就会增长一岁)。据传,冬至在周代是新年元旦,而在今天的江南一带,仍有“吃了冬至夜饭长一岁”的说法。这与台湾流行的谚语,着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足见中华文化的源远流长,并不会因为千山万水的阻隔而有所差异。

在拜神祭祖之后,小孩子便会将被称为“圆仔丁“的红、白两色汤圆,黏糊于门扉、窗户、车窗、桌、柜、畜栏、牲窝、水井或器物等处,犒劳窗牖神及家具神等守护神,一年来的辛劳。糊黏圆仔丁,在传统习俗中,除了对天地万物心胸怀一份感恩之心外,亦有祈求“出好丁”(好子孙)之意。

在我的童年记忆之中,在冬至的晚餐后、睡觉前,全家还会再度一起围坐餐桌,共同享用一顿“补冬”大餐。俗语说,“冬至进补,春天打虎“。这个大餐料理,系以一只鸡或鸭、糯米、姜片、米酒等材料,蒸煮烹调而成,真可说是色香味俱全,而那种滋味,至今依旧记忆犹新。补冬的目的,主要是农家一年难得进补,所以特地利用这个秋收过后的冬藏时机,好好补充一下身子、体力,以备来春的春耕工作。

这一幅温馨的全家《严冬夜饭图》,在每年的冬至时分,总会不由自主地从我的脑海之中清晰浮现。而那份难忘的糯米酒香,至今依然让我口齿留香、念念难忘。带着浓浓的酒味,红着小小的脸庞,这种童年的甜蜜回忆,总是让我在怀抱幸福、走入梦乡的悠悠场景之中,沉沉睡去。

寒冬依旧,冬至流长,只是那份童年幸福的冬节感受,似乎业已随着父母的先后辞世,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……